黄克剑:“名”的自觉与名家
然而,亦如老子,庄子毕竟对“不称”之“道”不能不有所称,对“不言之教”不能不有所言。相应于老子“强为之容”而至于“正言若反”的“玄”言,庄子所取的言说方式为“寓言”、“重言”、“卮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寓言”(将此意寓于彼言之言)、“重言”(借重那些为人们看重的贤哲之言而言)可以说是两种不同于通常表达方式的表达方式,但就二者皆是“卮言”(不执著于某一定向的圆通而富于神韵之言)而言,就庄子所说无不是“卮言”而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所说的已不仅仅是语言的表达方式,而是一种涉及语言局限之反省与消解的语言哲学了。庄子有一则寓言,借“浑沌”以喻“道”: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应帝王》)“凿”是“以心捐道”、“以人助天”(《大宗师》),其结果则必至于“以人灭天”(《秋水》)。事实上,依庄子的看法,对事物的命名、言说本身即属于这人为之“凿”。不过,“言”终是不可尽废,即使必得指出人为之“凿”对自然之“道”的违逆,也不能不诉诸言说,因此他分外要标举所谓“言无言”:
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寓言》)如此“言”而“无言”的“卮言”,是对“名”(概念)消去了其惯常指属后的运用,言语遂由习用中的那种直接表达转换为“芒乎”、“昧乎”却又“诡可观”(《天下》)的间接表达。从老子的“玄”言到庄子的“卮言”,道家人物对“言与齐不齐”这一“名”、“言”底蕴的勘破,反倒为“名”、“言”以越出常规方式的见用开辟了道路。无论如何,消极意义上的“名”、“言”自觉,带来的是一种积极的结果——“名”、“言”达意所必要保持的内在张力(原始义与创述义间的张力)被更大程度地开发出来。
无论是称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四十五章)的老子,还是断言“至言去言,至为去为”(《知北游》)的庄子,都不可能为“名辩”或“辨说”推波助澜。但庄子生活的时代辩风已成,他反复申说的“明见无值,辩不若默”(同上)的道理非但未能对既起的辩势有所抑止,太多的“言无言”反倒构成对于诸家辩言的一种“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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