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的理论体系与发展前景
作者:杜维明(美国哈佛大学教授)
儒学的缺失和长处是纠缠在一起的,对儒学的缺失了解得愈彻底,对其开发就愈全面;反之,对儒学的缺失了解得愈少,对其开发也就愈少。儒学要坚持自我批判,对此我相当敏感。九十年代以来,港台、北美对儒学和新儒学及其有关人物批评不够,我们这几次儒学研讨会对各方面的批评作了全面的介绍和回应。儒学的自我批判有一个原则,就是绝不能把论敌当作稻草结构。而自由主义对儒学的批评力量太弱,这样儒学的演进就使不上劲。这里,我试图用如下图象表示儒学的理论体系与发展前景:
上面这个图是对儒学一个简单的表述,是一个缩写。这个图我常常用,也在变化之中,大家正集思广益,希望把它弄得更全面。宋明儒学以来,儒学的中心课题是身心性命、为己之学、圣人之学、性命之学,其核心在于个人转化。很多学者认为儒学只有社会,没有自我,实际上它有自我的问题。而儒家对自我的理解是摆在家庭的网络之中,家庭又摆在杜群的网络之中,社群则和社会联系在一起,杜会则和国家联系在一起。儒家不是人类中心主义,对儒家不能从狭隘的人文学来理解,它的最高理想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天人合一,图中外围的一圈松散,可以向外扩散,故用虚线来表示,其涵义可以说是字由,也可以说是超越。从个人到家庭,从家庭到社群,到社会,到国家,到世界,甚至超越,这些可题儒学的人文学都接触到了。在西方政治学中,最大的问题是个人和国家的关系问题,是如何保护个人的权益,不让个人权益受到国家侵犯的问题。很多学者发现,从洛克以来的西方政治学,很少涉及这样一个课题,即:家庭在政治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T.de Barry认为;在家和国之间,传统中国社会缺少一个civil society(公民社会),而我们从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角度研究传统中国,认为传统中国的家和国家之司的空间,是被民间各种社会组织所填补的,儒家语境中的社群,如学校、族群、各种商业组织等,是家和国之间联系的群体。传统的讲学,不是家庭事业,一定是在家族和国家之间组织进行的。儒家知识分子不是区域性而是全国性的,譬如朱熹,他出生在福建,事业在福建,但他亲自去湖南、江西辩论。知识分子在家庭和国家之间的空间活动,他们通过讲学、通信,形成全国性网络。我们讲个人和群体的关系,这个过程很复杂,可以放在家庭、社群、杜会、国家、人类中进行讨论。儒家在这方面有很多资原可以发掘,但也受到很多限制。讲到限制,儒家的一个缺陷可以说是自私自利,一益散沙。由于有个人独立完成的人格,因此出现完全的个人中心主义;由于特别注重家庭,因此出观了家族主义;由于注重族群,因此出现地方主义;由于注重自己的国家,因此出现ethnocentrism(民族中心主义)。刘小枫从基督教神学的角度解释儒家,认为儒学就是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的自我表述(selfdescription),就是狭隘的家族主义、种族主义、民族主义的体现。他的这一看法在一个层面当然是对的;但另一方面,儒学传统的人禽之辨、义利之辨,又突破了前述那个限制。问题在于你有根源性,有这个特殊的限定,但是又要破除那个层层限定。如果不能破除,根源性就把你限制住了,但根源性被破除,它又成了游魂,这中间的negotiatiom(关系协调)很困难。此外,儒家是入世的,但又不是凡俗的,儒学图中的纵轴,下面是地,上面是天,表明儒学有超越的向往,而“天”又是与人文世界有密切联系的。正因为如此,儒学系统是立体性的,它有若干课题,展现出若干层面。第一是个人与群体之间的关系,儒家希望二者是一种健康的互动关系。第二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儒家希望二者保持一种和谐,就是提出人定胜天观点的苟子,也强调天人和谐,达到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此外,人格的内涵至少有四个层面,即身心灵神。说到身,现代汉语叫“身体”,而古代汉语的“身体”是体置于身。体置于身的“体”是动词,所以出现了“体会”、“体认”、“体察”、“体证”等词。体与body有关系,body实际上不只是肉体之躯,其中有很多深刻的内涵。除了body之外,还有“心”的问题。孟子讲: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心的问题,从de Barry开始,很多人谈到不能仅用heart,也不能仅用mind,而要用hcartmind,含有感情、意志等等因素。至于灵和神,它们是很复杂的。我翻译“灵”为soul,“神”为sPirit,灵和神是不同的,但它们可以互换。在儒学中用身体(身)、心知(心)、灵觉(灵)、神明(神)来体现个人,中间有很多层面,不能把它看得过于简单。哈柏马斯认为:发展现代性,真正要解决的问题是个人与社会的问题。只是因为最近受到生态学的批判,他才考虑人和自然的关系,直到今天为止,他还不能回应宗教的挑战,即使用我们这样一个简单的图象不来衡量,他所考虑的问题也是相当狭隘的。与哈柏马斯相反,一些神学家,甚至一些最杰出的神学家,他们对人和天的关系问题下了很大的功夫,提出很多精彩的论述,但对社会层面展现很少。所以,从最简单的问题意识来看,我们很容易在批评他们的时候,从单线切入看出它所暴露出来的缺陷。那么,我们作回应时,究竟是对他们所切入的那一点来讨论呢,还是放在一个更广阔的视野里来审视?这值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