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地追问

去年以来,我经常往返于杭州与武汉两个城市,一边是工作,一边是读书。在杭州时,要忙着跑采访,策划选题,写各种颇为无聊的稿件,还有杂事一大堆,可是心里却记挂着武汉的读书;好不容易腾出点时间跑到武汉,上课,听讲座,读点书,聊些天,心也很难静下来。

总会有人说,你何苦呢?现在还有谁会这么傻,跑到那么老远的地方去读书,以你现在的状态,干吗不好好地在“新闻战线”上做些成绩出来,再巴结一下领导,争取更上一层楼,住上大一些的房子,尽快开上“主流”的小汽车。我说,是的,可是如果我不想方设法读点书,我会很难受,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快失去方向感了。

如今,我不得不同时面对“三老问题”:老婆、老师、老板。心在几头牵扯,真有种焦头烂额之感。但尽管如此,还是能体验到许多的快乐。相比于前些年自我放任、视野模糊、漫无主题的生活,感觉要好多了。当然,“三老问题”一来,对我而言,许多人信奉的“三有主义”好像是暂时没有机会实现了,那就是:有钱、有闲、有趣。

如今正是一个世俗物质生活合法性得到极大彰显的时代,放眼望去,身边几乎全是些努力奔中产的人。这当然没什么错。可是在意义被全面解构的年代,我却仍然要做一个寻找意义的蠢人,也就是说,我始终无法做到把物质生活和消费生活本身视为活着的目的。用史铁生的话说,那样人生可不就是一个吃饭、排泄的生理过程嘛。尼采曾经质疑“如果没有上帝(生存的道德意义),生活将是难以忍受的”这种观念。他是为了真正消除人们根深蒂固的罪感,为了人能够在上帝死了以后自己做上帝。而这时候他其实也还是承认“对于生活以及生活的维持者来说,必不可少的观念应该是存在的”。

其实意义(观念)的东西还是非常顽固地存在于人心中,否则人们也就不会一辈子不停地折腾了。跟朋友聊起“比尔·盖茨为什么还要赚钱、贝克汉姆为什么还要踢球”这样的问题,得出的结论也很平庸,那就是他们在追求最大化的快乐,那种折腾(操劳、踢球)的快乐要远远超过灯红酒绿、吃喝玩乐带来的愉悦,更是完全压倒了折腾过程中必然经历的焦虑、困乏、压力。我当然不否认性爱(美女如云)、休闲(海滨度假)、消费(豪宅香车)等带来的快感,但是它们不可能成为人生的目的,否则,比尔·盖茨、贝克汉姆都可以歇下了。最大化的快乐必定来自创造性的活动,而创造性的活动就是折腾。

坦白说了吧,引发我来思考这么一个无聊问题的根由,是我前些天与一位出租车司机的交谈。

那天是个雨天,我手里拎着几个小店里买的葱煎小包子,打车赶去上班,要开会。司机看我一副紧张的样子,深表同情地说:“唉,你们上班也辛苦啊。”

我敷衍道:“没办法,要拿那几块工资嘛。”

他有点饶舌:“如果你买体育彩票,中个 500 万的头奖,就用不着这样工作了。”

“如果你有 500 万,打算做什么呢?”我问。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那我就买七八辆出租车,找人开,我自己再也不开了,当车老板,再买三栋房子,一栋自己住,两栋出租,当房东。我每天就收钱。”

“收了钱以后呢?”

“那我就天天打麻将,泡茶馆。”

“然后呢?”

“然后么洗洗脚,洗洗头,再洗洗桑拿。每个月这么多收入,小姐随便找找好了。”

“然后呢?”我固执地问道。

前面红灯,他踩住了刹车,很奇怪地转身瞪我一眼,脱口而出:

“然后?什么然后?然后么好死了喽!”

……

韩少功写过一篇怀念老友莫应丰的随笔《然后》,里面说:“倘若不把过程看得比目的更重要,倘若没有在过程中感受到辛劳的愉悦,那么欲望满足了便会乏味,目标达到了便会茫然,任何成功者都难免在通向未来一片空白的‘然后’二字前骇然惊心。”这应该算得上智慧之论,只是知易行难。

最后抄一段尼采的话,给我这篇不伦不类的东西作个收梢。那是他在宣告“上帝死了”以后的激情欢呼和热烈预言,那是人们重新开始寻找自己“活着”的意义的时刻。或许我也总在一次次的起程、一次次的振作中守候着这样的时刻——“我们的地平线似乎又显得开阔起来,即使这条地平线还不是很明亮,但终于我们的船似乎可以再次起航了,不顾任何危险地起航了,我们又被允许做任何探险了,大海,我们的大海再次敞开地铺展在那里,像这样 ' 敞开的大海 ' 或许从来还没有过。”

相比于渺小的自己和微不足道的奔走,如此引申确实有些矫情,但我喜欢这样的意象:“敞开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