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哀伤

秋风

天生斯民,十全十美者百不到一;芸芸众生,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遗憾、缺陷,甚至重大的残疾。而面对复杂的生命,人类的知识又永远都是有限的,于是,哀伤的生命之曲不断地在我们的耳旁萦绕。伊朗的那对连体姐妹让我们再次见证了造化是如何地会捉弄人。

小概率的奴役制度

据说,每出生 20 万个婴儿,就会出现一对连体婴儿。其中,头部相连的连体婴儿占到 2 %。生理学家解释说,在正常的双胞胎怀孕过程中如果出现变异,就会产生连体现象。一只卵如果正常地一分为二,就形成真正的双胞胎,但如果没有全部分离,身体的某一部分连在一起,就形成连体婴儿。

对于亲密的朋友,人们形容“形影不离”;对于爱,人们许诺“心心相印”。有一首古代的曲子,形容两个人之爱,大意说是我们两个是泥人,把我们打碎了,和上水,重新捏出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么浪漫。

然而,这只能是想象的浪漫。当两个人的肢体真的永远捆绑在一起的时候,双方却都感觉到巨大的不便和痛苦。她们从来都不知道自由为何物。——这里说的还不是政治意义上的自由,而是比这更形而下、因而也更基本的肉体上、心理上的自由:她们甚至在肉体上不能自己主宰自己。

自由,首先意味着肉体上的分立。一个自主的我,首先是一个肉体上独立的我,可以按照自己、并且仅仅按照自己的意志走、坐、卧、吃饭、如厕。我怀疑,而这些连体人不能完全支配自己的肢体,她们也没有专属于自己的空间。她们有自己的意志,但却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她们永远需要一致行动,而一个人常常是因为另一个人作出了某个选择而行动的,尽管她根本就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在新闻中我们也看到了这样的描述。她们有不同的理想,但却只能二者择一。

从这种意义上说,她们中的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奴隶”——很抱歉,我用了这个具有强烈道德含义的词——当然,在不同的场合,两个人的位置会互换。这一次是姐姐强制妹妹,下一次可能是妹妹强制姐姐。但如果某人的性格比较坚强,具有比较强大的说服力,甚至只要力气稍微大一些,居于主导地位的概率就要大得多。

那么,这一位否建立起了对另一位的统治关系?起码我们可以说,她可以支配另一位的很多行动,可以否定另一位的选择,而让她服从自己的意志。

当然,我们可能会疑惑:这是否构成了强制?意大利政治学家布鲁诺·莱奥尼曾经专门辨析过这个问题,他指出:“我们曾经试图将强制定义为某些人对他人所采取的直接行为,旨在妨碍他人达到其具体目标,或者一般而言,迫使他人作出他们本来不会作出的选择。我们可以把直接行为理解为施加于身体的行为,不管在何种情况下,只要发生了这种身体的行为,我们就可以直截了当地将其称为强制。”

看来,在这里,两姐妹中的一位在直接决定另一位的身体活动,似乎可以算是强制。那么,这种强制是道德的吗?显然,她们是亲生姐妹,我们可以设想,她们中的任何一位都没有伤害对方的意图。所以,这里确实并不涉及道德问题,因为,我们做道德判断,必须考虑目的、动机。但我们又不能不承认一个事实:在大多数情况下,她们中总有一位在强制另一位,总有一位在命令另一位服从她的意志,为了她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利益。也许,这就是真正的希腊悲剧。

在连体人这里,也许从反面印证了一个最基本的政治学原理:自由只能属于分立的个人。而分立,第一步当然是物理意义上的分立。否则,即使她们都是道德的,都是无私的,她们也仍然是在强制和被强制,因而,总有一个人是不自由的。一个人所能享有的短暂的自由,总是以另一个人的被强制为代价的。本来,自由是一种成本最低的公共品,但她们两人之间却只能玩一场自由的零和游戏。

自由的代价

享受着身体上的自由的人类,当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现代医疗技术的发展,也使得医生们可以通过复杂而漫长的手术,将两个连体人分离。我们可能还记得,去年 8 月 6 日,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马特尔儿童医院曾为一对1岁零 1 个多月的危地马拉女婴进行了分离手术,她们也是头部相连。 2001 年,新加坡的这家医院也曾成功为一对尼泊尔连体婴儿进行长达 97 小时的分割手术。

因此,在进入手术台前,这对拉姐妹满怀期望。她们写了一封简短的英文信:“我们携手展开人生旅程,我们希望手术令我们不用再继续这条艰苦的道路,让我们能以两个独立个体的形式展开新的美好生活。”“我们每天均为手术祈祷,我们热切期待手术的来临,我们等待这天已等了 29 年了。”

她们期待着摆脱对方,独自面对生活中无数琐碎的希望、幸福与不幸。不管是什么,那是属于自己的。有些事情,甚至有太多的事情,必须自己单独去面对、去思考、去行动、去感受。

这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希望。 7 月 8 日,这两个姐妹终于彼此从对方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成为了真正独立的个体。然而,她们并没有感受到这种自由的喜悦,也没有感受自己独立地支配自己的新奇。因为,她们还在手术后的昏迷中,就撒手人寰。她们只自由了 90 分钟。没有一丁点的辉煌。

我们沉默,心痛。据说,她们将分开埋葬。她们在来世实现了自由的梦想。

有报道说,这对姐妹的父亲想起诉医院。然而,起诉什么?医院已经尽到了责任,但我相信,生命现象是超出人的理解之外的;即使技术再发达,人类也永远不可能从外部完全理解生命体运转的机理,更不要说完全控制生命体的过程。因此,从外部介入生命体过程人类活动,可能都蕴涵着巨大的风险,因为每个身体都有自己独特的反应模式,而悖谬的是,在我们介入身体并看到其反应之前,我们无从得知这个具体的反应模式。即使从生理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并且只是他自己。

这位老父亲尽管可能是文盲,但他却似乎本能地、或者潜移默化地具有某种工程师心态或唯科学主义心态,以为我们可以将生命现象还原成某种简单的物理现象,从而可以完全通过工程手段操纵其过程。这样的心态是可怕的。它会使人、科学、以及哲学陷入癫狂。假如每个人的生理反应是同质的,有同样的快乐、同样的厌恶、对同样的刺激作出同样的反应,那么,一个自上而下进行全面控制的社会,就完全是可能的。已经有人做过这样的尝试了。

然而,两姐妹以自己的死见证了这种理性的僭妄。

面对失败,一对 40 多岁的美国连体姐妹、一对 34 岁的印度连体姐妹都发誓一辈子永远不分开,尽管她们一直有着不同的梦想、爱好和习惯。不过,一对两岁的埃及连体兄弟却表示,他们将接受分离手术。

对于连体人来说,他 / 她们天天都感受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做手术,可能独立,但也可能失去生命;不做手术,没有风险,但却永远没有自由,永远要受到兄弟、姐妹的束缚,即使是兄弟、姐妹,那也构成了一种根本性的、并且无法摆脱的强制——尽管这并非是不道德的。

现代媒体能够使我们把我们的同情投射到这些姐妹、兄弟身上。但再多的关注,也不能减轻他 / 她们选择的艰难。——不过,唉,尽管我们已经实现了生理意义上的分立,但选择之艰难,也许并不亚于他 / 她们。

————选自《万科周刊》第 43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