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聊斋志异》中花妖狐魅形象的艺术特色

  ——文学异度空间里文人的梦幻与救赎

  □赵卫明

  【摘要】:

  本文以文学审美价值生成等理论为依据,从蒲松龄创作花妖狐魅群体为案例,揭示现实生活环境对于作家艺术创作的深刻影响,并且,试图表明这样一个见解:较之于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创作,蒲氏对于人生意义的终极关怀和对生命意义的追寻,更具有东方式的光辉与魅力。

  【关键词】:

  生活积累 文学形象 审美价值 人文关怀

  【正文】:

  在不少人看来,对人生意义的终极关怀和对生命意义的追寻,构成了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创作主题的鲜明标识。事实上,在文学作品中,这种着眼 于超越现实功利的关注、着意于人生意义的终极关怀,早在三百多年前,中国作家蒲松龄已经作了功绩居伟的实践。我们透过作家笔下绚丽别致的花妖狐魅形象,依 然能扑面感受着这一氤氲的美学魅力。

  “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注1】这是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序言里对自己所绘自画像。他的谦虚却掩饰不了其作品的伟大。

  脱稿于一六七七年的《聊斋志异》,甫一问世,震惊着中国十七世纪小说文坛。截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部作品在国内有六十余种版本,国外有三十多种译本,以不下二十种语言在流传。其锐利的锋芒,至今不减。

  为什么这部文言短篇小说集,会受到如此广泛的青睐?原因可能多种多样,但归根结底离不开小说所塑造的众多的青年女性的形象,特别是花妖狐魅的形 象;离不开小说所讲述的青年男女间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特别是超越阴阳两界的爱情故事。“小说通过狐、鬼、神、妖的塑造所展示的人们的理想和愿望,以及小 说对黑暗的封建社会的批判和揭露等,应当说是这部文言短篇小说集之所以受到国内外广大读者普遍关注众多理由之最。”【注2】鲁迅先生在其《中国小说史略》 中,对《聊斋志异》更是赞赏有加:“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

  对于文学活动来说,审美情感体验的传达是目的,而形象的塑造、情境的营造,则是手段。文学的复杂而特殊的本质,导致了文学复杂而特殊的价值构成。品读“聊斋”,作者与读者穿越几百年的精神互动,一条文学审美价值生成的轨迹,自然又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文学审美价值的生成,是一个秩序渐进的体系。笔者以为,蒲氏建构的文学异度空间,是这一艺术形象赖以生存的典型环境;任何文学作品都是特定时代 的缩影。溃疡时代,又期盼着良知与爱心的社会疗伤;人性与人文关怀,那才是作者寄托的真诚与温情,承续着千古奇书不朽的生命基因。

  一、文学异度空间里透出的映像光辉

  任何一种写作与阅读活动,其实是作家编码、作者解码的文学审美互动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文学审美价值的多层次结构随之展开。由言到象、移情同情,蒲氏的精心营造的“异度空间”,充盈的是一种“即从物我,人我合一”的审美境界,达到了文学价值的第一个层面。

  与其他作品审美不同,“聊斋”煞费苦心所营造的典型环境,一切给人以诡异的味道:异类、异情、异志、异界,罕见罕闻,超乎常规。

  然而,在这个奇诡的文学异度空间里,因人与神是如此的贴近,使我们的尘世充满了光明。在中华民族的文化里,人们从秦汉开始就有求仙、寻仙的渴 望。到了《聊斋志异》里,仙界除了天界、龙宫、深山洞府之外,还经常出现“点化”的仙境,人们不需要寻仙,尘世就是乐土,仙乡就在现实中,人很容易进入天 界。《画壁》中,朱孝廉对壁画上樱唇欲动、眼波欲流的垂髫散花天女恍然凝想,便因思成幻,飘飘然飞到画中,同散花天女极尽绸缪。仙女们还为散花天女插簪上 头贺新婚。等朱孝廉飘忽自画中出时,散花天女竟然螺髫翘然,一副新妇模样。这因幻成真使朱孝廉大为震慑,拜问老僧,则答:“幻由人生……”

  “幻由人生”,一语概括了《聊斋志异》这整部“昙花记【注3】”。在《聊斋志异》里,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白于玉》中的书生吴清庵附在一支小 桐凤尾上,“戛然一声,凌升天际”,进入天宫,看见以水晶为阶的广寒宫,并与紫衣仙女共享衾枕之爱。《仙人岛》里的狂妄书生王勉不相信世上有仙人,偏偏觌 面遇到仙道,将手杖一端让王勉骑上,一声“起”,手杖变成粗如五斗囊的巨龙,鳞甲齿齿可数,凌空飞动,到达重楼延阁的天庭,参加仙人们的宴会。最耐人寻味 的是《菱角》里的观世音大士,化身为胡大成的母亲,炊饭织屦,劬劳若母。试想一下,自古到清,在神话小说中,观音菩萨何曾有过这样的苦差事?只有蒲松龄这 位穷秀才才会有这样的奇想。

  除了“仙道”的世界,浦氏还为花狐鬼魅们构建了一个“幽冥”的世界。在《聊斋志异》中,冥界是刑狱之处,这里善恶昭彰。《考城隍》中宋焘和《王 六郎》中的水鬼因“善”被派为城隍。《三生》写刘孝廉的三世,一世为品行多玷的缙绅,死后被冥王罚为马。二世为马,因被奴仆虐待,愤而绝食死,于是被冥王 罚为犬。三世为犬,为犬经年,又故意咬人,被杖杀,冥王恶其为狂犬,笞数百,罚做蛇。于是矢志不残生类,饥吞木实,苟活年余驶于车下断为两。第四次至冥 界,冥王终于准其满限为人。与但丁《神曲·地狱篇》不同,《聊斋志异》中,阴司不全是地狱,许多人在这里有滋有味地生活着:《湘裙》里,没有儿子的晏仲在 阴司纳妾,生下聪明可爱的儿子,可以承继宗祚。《珠儿》里豆蔻年华夭折的惠儿,在阴司里嫁给了有钱有势的大阔少,满头珠翠地到人间走娘家。《连琐》写心中 酷爱吟诗的女鬼,在阴风阵阵中继续娇滴滴地吟诗。“最让人惊心动魄的是《汤公》中写人在临终前的忏悔:凡自童稚以来的大大小小诸事,甚至早已忘怀的琐屑之 事,在弥留之际一一从心头闪过,有一善事,则心中清静安帖;有一恶事,则懊丧悔恨,如油沸鼎中。【注4】

  光明的仙道世界、善恶昭彰的幽冥世界,与之相对应的是黑暗的现实世界。蒲松龄写黑暗时事,入木三分。讽俗刺奸凭妙笔,假托狐鬼作寓言。《潞令》 写身为父母官者草菅人命,莅为百日,残杀良民五十多人,狼籍于庭。《红玉》中,退休御史强抢民女,害得冯相如一家家破人亡,邑令却官官相护。《席方平》更 是以匕首般的利刃,将整个封建吏治制度剥得体无完肤。作品写的是冥界,实则有钱能使鬼推磨,呕心沥血刺当世。《公孙夏》中的国学生某入都捐资得县尹,病入 冥间,竟以五千缗捐得家乡太守之职,“但有孔方兄在,何问吴越桑梓矣。”《聊斋志异》讽刺的笔端甚至直指向至高无上的皇帝。《促织》中写皇帝爱蟋蟀,害得 百姓倾家荡产,害得天真的儿童投井自杀。

  光明与黑暗同在,正义与邪恶较量,使《聊斋志异》这部文言小说登上了艺术的高峰。鲁迅先生曾经说过,《聊斋志异》是“用传奇法,而以志怪” ,【注5】正确地指出了它的渊源。不过,《聊斋志异》“不是一般的传奇志怪,而是用传统的传奇志怪的形式和手法,来表现他长期郁积于心底的孤愤之情,是对 当时社会的抗争……”【注6】

  看似谈狐说鬼,荒诞不经,蒲松龄的创造态度却是十分认真的,他心中追随的目标是“二十四史”的开山鼻祖司马迁。《聊斋志异》中很多篇末缀以“异 史氏曰”,议论横生。这一表面看是仿“太史公曰”的写作手法,究其底里,恐怕还是把自己的小说当“史”来看待,志存高远,这是高出于以前任何一位文言志怪 小说家的根本所在,也是《聊斋志异》高出于任何一部文言志怪小说的根本所在。

  二、时代溃疡的文学化验

  作家与读者完成了由言到象的互动过程,审美意义就进入到第二生成阶段,即由象到意,突破个体生命的局限,转向提示社会群体的生存状态。

  花妖狐魅,虽为异类,在“聊斋”中都是具有独特个性的生命体,脱却了妖气而充满着人味。由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定,这些文学形象,其实就是社会人生的生动写照。文学形象所厕身的异度空间,恰恰则是作者所处社会的投影。

  与花妖狐魅相辅相承、对应观照的文学形象,在《聊斋》里只有读书人。这是一个失意落拓的弱势群体“大多数”。红颜有须眉气,男儿多文弱,可以这样说,花妖狐魅与科考书生构成了《聊斋》的双璧,互为纠葛,耐看耐品。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统治者们实行的是科考取仕的科举制度,经过层层考试、严酷淘汰,因此而诞生了一个独特的阶层:文人阶层。万般皆下品, 唯有读书高,儒家所倡导的这价值取向,害苦了不知多少年轻有为的才俊,一盏寒灯熬成白头。读书人唯一的出路是金榜提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中不 上举人、进士怎么办?只好也只能做“八妓、九儒、十丐”的儒,比妓女还排在后面,倒比乞丐略胜一等。

  进士和寒儒之隔,一在天上,一在地下;一是天堂,一是地狱。千百年间的中国文人们在天堂门口周旋,在地狱深处徘徊,鸣奏着整个封建时代的人生命运哀曲。对此,蒲松龄有着切肤之痛,进而影响着他的文学创作,也决定了他的描写主体。

  中不了举的文人是狼狈的。蒲松龄在他的小说《王子安》里把其狼狈相,形容得淋漓尽致。秀才考举人有七种狼狈之相,观察之细,形容之真,叹为观 止:刚进场时,光着脚提着篮像乞丐;点名时,考官训斥、隶卒责骂,像囚犯;等回到考试的号房,一个一个号房上边露出脑袋,下边露出脚丫,像秋末快要冻馁的 蜜蜂;等出了考场,神情恍惚,觉得天地都变了颜色,像出笼的病鸟……【注7】

  蒲松龄的“七相似”,无疑是中国文人一千多年的科考史上最为精彩生动的“浮世绘”。

  文学艺术的源流在于生活的深处。深陷于科举泥淖中蒲松龄,耗去大半生,不正是“七相似”浮世绘的写真模特吗?

  顺治十五年(公元一六五八年),十九岁的蒲松龄参加科举考试,在县、府、道三试中名列榜首成了秀才,踌躇满志地走上了科举求官之路。但从此命运 之神不再眷顾于他,接连四次乡试(即举人考试)都名落孙山。他的一生大约参加过十次左右的乡试。也就是说,大作家蒲松龄为区区“举人”功名,用了不少于三 十年的时间反复参加考试,且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的诗文记录了这些尴尬的失败,小说描写的落魄书生,不少可见其影子的投射。

  当然,在一部煌煌的“聊斋”中,花狐娇魅形象纠结的人事,相涉繁杂。这里有兵连祸结,百姓水深火热;有官吏勾结,草菅人命;有封建礼法,棒打鸳 鸯;有兄弟阋墙,朋友势利……凡此种种,我们从蒲氏所提供的这份旷世文学化验中,读出了清朝初年时代的溃疡,社会的病相,一言蔽之就是黑暗与罪恶。

  对于封建社会黑暗与罪恶的揭露,蒲氏不遗余力。尤其深刻之处,在于表现在笔触犀利直指科举制度上,入木三分。记录在“聊斋”这份文学化验单上的桩桩科举事,件件见血泪。时代溃疡之深,已深入侵蚀着土子们的灵魂与骨髓。

  书生可怜、可悲、可笑,科举践踏着人的灵魂,却成就了《聊斋志异》的精彩。固然,《聊斋志异》是中国小说中最早集中揭露科举制度弊端和危害的文 学作品。《叶生》、《司文郎》、《于去恶》等些一个个秀才鬼魂滞留人世,继续参加乡试,构成奇特的“死魂灵”求官书生群像,成为中国小说史的奇观。

  总之,中国文人是一个需要救赎特殊阶层。这是灵魂的救赎,因而这种救赎从一开始就永远定格在了渺茫的梦幻世界里。浸淫在科考中的蒲松龄,难以自 拔。不过,与绝大多数书生不同,对于科举他有着更多的警醒,亦不乏自赎的意识。在现实的世界里找不到寄托精神、自疗心灵的庙宇,蒲氏用文学搭建了一个。因 为这里有年轻漂亮、无所不能的狐女鬼女,这里有起死回生、法力无边的仙人僧人,能把书生们带出苦难的深渊。

  三、人性烛照与文人的梦幻救赎

  文学的审美境界,在于欣赏作品,从中获得更高层次的生命意义。我们在“聊斋”中感受着厚重的历史内涵,同时产生了悲剧性的崇高感。

  一方面是万马齐喑、寒透彻骨的现实世界,另一方面功名心切,却又渺望至绝。在令人癫狂的环境中,蒲氏的花娇狐魅温暖过多少土子冰冷的心。所以,异类更富温情,也更具人性。这些异类有超自然的能量,也有超常规的热量,投向寒士,使之有美可享,有光可循。

  蓄积蒲松龄巨大创作的激情,一定是他所处的人鬼颠倒的时代。异族入主中原,对汉族知识分子从意识到言论的禁锢钳制,让人思想窒息欲狂。“文字 狱”大面积兴起,手段残忍,令人颤抖。作为一名社会底层的平民知识分子,蒲松龄良知才情奔突,郁积在胸的压抑情绪必须宣泄。从现实的风险中,他反复权衡, 选择了一种近乎荒谬的形象塑造手法,营造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文学异度世界,“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古典形式中蕴含着现代乃至“后现 代”的思想。【注8】

  与前人的同类作品比,《聊斋志异》是一部“准举人”又称“挨贡”写的小说,也可以说是一部中国传统文人写的梦幻小说。

  《聊斋志异》以描绘狐鬼见长。在这部小说里,蒲氏塑造了大量自由奔放、光彩照人的狐鬼形象,特别是青年女性形象。她们强烈地反衬出了文人的人格缺陷。

  对于文人的人格缺陷,蒲松龄是十分清楚的。他在《张鸿渐》篇中借张妻方氏的话说道:“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贪天功,一 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她力劝丈夫在这些人面前不要做出头鸟。可见,蒲松龄批判的目光投向文人的“精英”——在科举场上的蟾宫折桂者,他的笔墨依然 十分的犀利。《放蝶》中进士某审案时,按律之轻重,惩令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棉,王某乃拍案大笑。严肃的政事被他变成了儿戏。《韩放》中写发 生在康熙年间的实事。时值七县水灾,百官不去救荒拯溺,解民倒悬,反而巧立名目,盘剥灾民。科场出生的利津县令用板子敲笞老百姓,用绳子把平民捆来让他们 缴输正税之外的“乐输”(自愿多缴的税)。

  从受害者到施害者,这就是中国的一部分士子由科举完成蜕变的“副产品”。其触目的事实,仍然未能引来文人应有的自省。冷眼旁观,对于同类发迹后的沦丧堕落,蒲松龄已在文学作品中大胆渲泄着这种痛心疾首。

  文人需要救赎。可是,蒲松龄找不到现实的可能。由美丽可人的狐鬼美女为主所构建的文学异度空间,是蒲氏苦心经营的另一世界。在这里,他引领读者却看见了明亮的希望。

  一步入这片奇异的世界,我们的眼界顿时豁然开朗。各类花妖狐魅纷至沓来。花:花中之王牡丹有《香玉》、《葛巾》,花中君子菊花有《黄英》,花中 高士荷花有《荷花三娘子》。鸟:娇婉善言的鹦鹉有《阿英》,翱翔于汉水的乌鸦的有《竹青》。兽:勤劳的田鼠有《阿纤》,狰狞的恶狼有《黎氏》,香气满身的 獐有《花姑子》。至于飞翔花间的蜜蜂有《莲花公主》,纤巧的绿蜂有《绿衣女》,《素秋》中的蠹鱼,《白秋练》里的白骥,《西湖主》里的猪婆龙,《八大王》 里的老鳖,《青蛙神》里成精的青蛙……天上飞的,地上长的,山中跑的,水里游的,无奇不有。

  当然,最多的还是那些可爱的狐女。医术高明的娇娜,追求完美的阿绣,忠贞不渝的鸦头,爱花爱笑的婴宁,聪明机智的小翠,娇羞无邪的青凤……她们从天上,从山中,从水里,从大自然的各个角落向人走来,献出一片赤诚,一腔热爱。

  范十一娘因父母嫌贫爱富,不能同心上人孟生结合。她的女友、狐女封三娘不顾瓜田李下之嫌,深夜造访孟生做曹丘生。范家父母将女儿许贵家,十一娘 自尽,封三娘用不死药救活,使有情人终成眷属。小翠向王家人报恩,帮王家人治好了傻儿子,并在官场获胜。娇娜用自己的仙丹为孔雪笠疗病;凤仙在镜中监督夫 婿上京读书;辛十四娘帮冯生解脱冤狱;舜华在张鸿渐困窘时给他无微不至的爱护……狐女鬼女助人的故事像一支支温柔的小夜曲,抚慰着走在歧途中的读书人残缺 的心灵和破裂的伤口。

  如果说《聊斋志异》中花狐鬼魅读书人的知音和拯救者,那么穿插其中的狐叟便是智慧的化身或人间长老的再现。《聊斋志异》中的狐叟极具风采,他们 依然保持着和读书人的亲密接触。《九山王》中狐叟以千金向李某借的荒园,阖家搬进,荒园从此酒鼎沸于厨中,茶烟袅于廊下,一派恬静。园主李某却残忍地将狐 叟一家放火烧死。幸存的狐叟化身为南山翁说服李某造反,终于让李某遭灭族之灾。“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聪明的狐叟运筹帷幄,智若孔明。《狐嫁女》中的狐 叟慧眼识得少年贫穷的殷士谵为“殷尚书”,将这婚礼的不速之客尊若贵宾,出妻献子,酒肉款待,殷偷偷将狐叟金爵纳入袖中,狐叟明知,却“急戒勿语”,雅量 非凡。《凤仙》中的狐叟则与人间相同,嫌贫爱富,对衣袍炫美的女婿,以金盘进田螺婆,对衣衫褴褛的女婿,不理不睬。

  《聊斋志异》中的妖媪常是贤妻良母。这里面有花姑子热情待客的母亲,青凤温文尔雅的婶母。《巧娘》和《狐梦》中风韵犹存的狐媪们为女儿做媒。而 最具意味的当算是《白秋练》里的白媪。白秋练爱上了风流儒商商慕生,相思病苦,她的母亲便出面向慕生自媒。慕生因为父命缘故婉拒,白媪便施展法术阻止商船 北渡,造成慕生与秋练幽会的机会。在女儿的爱情生活中,白媪成了送简抱被的红娘。龙君闻秋练美色,欲纳为妃,白媪坚拒不从,被流放几死。这位白骥幻化的老 媪开明且慈祥,是女儿爱情的护法神。

  在蒲松龄的世界里,文人不可没有妖狐帮助,妖狐却难得有几回求助于人。妖狐们手中掌握着金灿灿的大门钥匙,走进那道门,文人们就是幸福的了。狐妖是文人们、特别是落魄文人们的救世主。

  人和妖在矛盾中寻求着和谐,她们的形象在矛盾中显得越发可爱,亮丽。而与此相对应,文人们的弱点就暴露无遗了。文人的人格无法与狐妖抗衡,背信弃义者总是那些道貌岸然、峨冠博带者。在这里蒲松龄的笔墨十分尖刻,甚至剥下了文人们最后的伪装——所谓的才学。

  当然,蒲松龄的骂并不仅仅停留在泄泻“胸中块垒”,他其实有更深层的意义和更美好的愿望。冯镇峦在《读聊斋杂说》中认为,聊斋非独文笔之佳独有 千古,更重要的是议论醇正,如名儒讲学,如老僧谈禅,如乡曲长者读诵劝世文,乃有益身心、有关世教之书。唐梦赉的序文也说,蒲松龄的书总是从赏善罚淫的主 旨出发,从有益于教化出发,一片救世婆心。

  人鬼观照,道德立分。不难看出,蒲松龄在异度空间塑造花狐鬼魅的真正目的,乃是为了让那些沉沦在苦难之中的文人们从性格、品行、人格上得到更大的完善。

  四、终极关怀:虚幻中的真情

  超越了现实与理想的矛盾,《聊斋》着意于对人生本质和意义的探询,这使其的文学审美价值达到了终极关怀的巅峰。

  我们不必怀疑社会对人的异化作用,但是,我们却可以选择自己的立世态度。社会的异化,扭曲了人的灵魂。在黑暗肮脏的社会环境中,蒲氏笔下的异类却生出浓厚的人情,温暖着人们冰冷的心,弥合着破碎的灵魂。

  “美妇、富有、修龄(长寿)、香火连绵和一生平安,这是现实生活中人们普遍存在的理想和愿望”。【注9】但是,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连读着书、有思想的文人都觉得它是南柯一梦,更不要说普通老百姓了。不过,这些在《聊斋志异》中我们得到了“实现”。

  在《陆判》篇中,朱尔旦对美妇的渴望,得到了满足,虽然其遭遇匪夷所思,但相比于聊斋里众多的有过艳遇的穷书生们又算得了什么呢?人间世俗的美女嫌贫爱富,又怎么和心地善良、性格独立的狐妖美女们相比呢?那才是一种发自内在的美。

  财富,也是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向往和追求。但读书人除了金榜题名才能做官发财外,别无它途。金榜题名几个人?其他人就只好甘受一辈子的贫穷了。聊斋为这些贫穷的读书人带来了希望。

  在《辛十四娘》篇中,辛十四娘离去后,广平冯生以禄儿为室。逾年生一子。然比岁不登,家益落,夫妻无计,对影长愁。忽忆堂陬扑满,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走近一看,则豉具盐盎,罗列殆满。逐件移去,箸探其中,坚不可入;扑出碎之,金钱溢出,由此顿大充裕。

  《霍女》篇中的霍女,鬻自身,得千金,以资助贫穷的黄生。并说:“此中妻室、田庐皆备焉。”

  此外,《黄英》篇中的黄英、《鸦头》篇中的鸦头,皆以经商助人以富。《凤仙》篇中的凤仙、《聂小倩》篇中的聂小倩,均助男人成名,既富且贵。

  至于女神,则尤为奇妙。如《嫦娥》篇:“宗自娶嫦娥,家暴富,连阁长廊,弥亘街路”。

  修龄即长寿,更是现实生活当中人们所希冀的。我国自古推崇长寿,《书·洪范》曰:“九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如无寿,即使有美色、 财富,终属阙如。蒲松龄深明此理。《荷花三娘子》篇,宗湘若恋狐女,病笃,后知狐女为道士所擒,宗念旧情,把狐女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女子自坛中出,狼狈 婆殆。稽首曰:“大道将成,一旦几为灰土,君仁人也,誓必相报。”而狐女所报,是为宗湘若觅到了一位美女,并让他们夫妻一同得到了修龄。

  在《西湖主》篇中,为了报答陈允明的救命之恩,新婚之夜,龙女对陈允明说:“郎勿以非类见疑,妾从龙君得长生诀,原与郎共之。”果然,陈允明后“八十一而卒。迨殡,讶其棺轻,开视,则空棺耳。”由于陈允明的善良,龙女不但给了他长寿,且死后直接度其成了仙。

  在《席方平》篇中,东安人席方平千辛万苦,终于为父报仇。伸张正义的灌口二郎神在最后的判决中对席父说:“念汝子孝义,汝性良善,可再赐阳寿三纪。”神把长寿作为赏赐赏给善良的人们,在尘世的梦幻中,这当然是一种最高规格的褒奖。

  一生平安也是人们的愿望。狐女辛十四娘,以及小谢、秋容,均曾挽救自己心爱的人脱离牢狱之灾。小梅为母报仇,更是挽救了王慕贞一家的灭亡,并为其延续了血脉。

  在《云萝公主》篇中,卢龙人安大业,得圣府云萝公主下嫁,因为不信数,致使土木为灾,横遭诬陷,得到云萝公主多次相救,才转危为安。《张鸿渐》 篇的施舜华,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挽救了张鸿渐的厄难。此外,《花姑子》篇中的花姑子,《房文淑》篇中的房文淑,《莲香》篇中的莲香,也都从不同角度,不同方 面解救了各自心爱人的苦难。

  美妇、富有、 长寿、香火连绵和一生平安,这是现实生活中芸芸众生孜孜以求的理想。除了少数发迹的,绝大多数的读书人在这个社会群体中是弱者,他们无财无势,在这场残酷 的大角逐中他们占不到半点便宜。在这样窒息和崩溃的世道下,人们还得度日如年地生活下去。怎么办?无疑,蒲松龄给予俗世以超越现实功利的关注,让人以“超 然物外,得其寰中”的片刻安慰。只要有妖在,有狐在,有鬼在,有仙在,对读书人来说,人间便是美好的。每个穷困的读书人都有机会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甚至得 到意想不到的。

  不过,得到这些是有前提。重要的一条,这些读书人必须得到灵魂的救赎,像妖一样有信义、像鬼一样有情义,像狐一样勇于恨,像仙一样敢于爱;心怀 善良,言行道德,才能让妖狐们知道你是值得爱的。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的每个篇章、每个字符,都像每天东升西落得大阳一样,不断地给我们这样的梦幻提示。

  结束语

  看似荒诞不经,却蕴藏着作者巨大的苦心。蒲松龄创造《聊斋志异》是认真的,虽然他说过:“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但他心中 的偶像是写《史记》的大文学家司马迁。司马迁有“太史公曰”,蒲松龄有“异史氏曰”。他像写历史一样写着《聊斋志异》,而其实《聊斋志异》是另类的历史 书。是人类灵魂的历史。即使是花狐鬼魅等超自然另类,在这面“聊斋”变形的文学形象镜面上,照出了人性的美和光芒。

  世事流变。蒲松龄在十七世纪中叶,为中国的短篇小说创作崛起了一座世界性的高峰。“聊斋”中的花狐鬼魅楚楚动人,更在世界文学的画廊里光彩照 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笔遗产的内核正被后人消解,再次“发掘”也无非只是相中其怪异躯壳。新拍的电影《画皮》,即是最好的明证。故事随意添加,主 题轻易解构,在电影中误读“聊斋”,人们只得一次“娱乐”与“商机”的辨认。

  悲天悯人,给人以人文关怀,蒲松龄试图以奇诡的文学群象,唤起芸芸众生自赎意识的复苏。看来,一个三百多年前古人的艰难努力,到了当下,又有被人们丢弃在无人问津的荒地上的危险。

  引文注释:

  【注1】蒲松龄:《聊斋志异》,岳麓书社版,1988年10月第1版,第1页。

  【注2】高光起:《谈狐说鬼话聊斋》,中国社科文献出版社,2009年2月第1版,第1页。

  【注3】冯镇峦:《读聊斋杂记》,《文史知识》,1998年第3期。

  【注4】马瑞芳:《狐鬼与人间》,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8月第1版,第47-48页。

  【注5】鲁迅:《中国小说史通略》,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2月第1版,第98页。

  【注6】蓝翎:《略论聊斋志异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文史知识》,1980年第6期。

  【注7】蒲松龄:《聊斋志异》,岳麓书社版,1988年10月第1版,第394页。

  【注8】王苒苒:《奇情聊斋》,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第13页。

  【注9】高光起:《谈狐说鬼话聊斋》,中国社科文献出版社,2009年2第1版,第11页。

  参考文献:

  1.姜东赋:《详注(聊斋志异)》,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4月第1版。

  2.马瑞芳:《狐鬼与人间》,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8月第1版。

  3.鲁迅:《中国小说史通略》,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2月第1版。

  4.高光起:《谈狐说鬼话聊斋》, 中国社科文献出版社,2009年2月第1版。

  5.冯汝常:《中国神魔小说文体研究》,上海三联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

  6.骆鼎文:《聊斋中的人性》,中国文化出版社,2001年3月第1版。

  7.许鹏:《文学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9月第1版。

  8.张国风;《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4月第1版。